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遇见,叫人终身难忘。尤其对一名医者来说,生命来来往往,有时并没有来日方长,有时又会见证奇迹。
那是多年前腊月初的一天,那时我还是一名管床医生,清早,接收了一名一氧化碳中毒的28岁青年。一氧化碳中毒,在我看来就是天灾人祸,每次接诊这样的患者,我都特别心痛,怜悯之情油然而生。我太清楚了,急性一氧化碳中毒可能直接导致死亡,或迟发脑病,也可能终生残疾,智能减退、肌张力增高、行动迟缓,尿便失禁,它摧毁的不是一个患者,而是一个家庭。
接诊时,那个五官端正瘦高帅气的大男生,还可以和我聊聊,虽然偶尔前言不搭后语,有重复语句,但总体状况还好。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还可以算出100-7=?-7=?。可是头颅MR双侧基底节已经出现广泛脱髓鞘了。我狠狠地交代了病情,所有的不良后果全都倾盘而出,我担心告知不到位病情演变家属不能接受。职业习惯使然,每次查了迟发脑病激素用多少,等到再用的时候我总会再查,也许是我总想在指南共识里找到一句话可以让我的治疗更合理,让患者能够起死回生吧!其实CO中毒迟发脑病的临床指导指南里关于激素的应用就提了那么一两句,没有推荐剂量。那是我第一次大胆地尝试,甲泼尼松龙1000mg,激素冲击治疗,我想像脱髓鞘疾病冲击治疗一样,试图改善不良预后,因为他年轻力壮,应该可以承受激素副反应,我坚定地做出了治疗方案。和预期交代的病情一样,一天一天病情恶化,渐渐地他就傻得什么都不知道了,见谁都喊妈,喂到嘴里的口服药像小屁孩儿喷饭一样,全噗了出来,最多就是傻傻地嘿嘿一笑。全身肌张力增高,一米八的小伙变成了一根直条子,再加上傻得淘气,一家四、五个人都把他抬不上床。眼看着恶化到极致,我也将近内心崩溃,甚至对他失去了信心。但我不想放弃,因为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。每天查房时都鼓励自己,鼓励患者,鼓励家属,然后尽可能地跟他多聊几句,哪怕是我一个人在说很少有回应;无论多早或者多晚,只要需要我,我就会出现在病房;一次次地给家属叮嘱要按时喂饭、帮助他按时睡觉、翻身拍背、按摩肢体,避免并发症……当时心里就想:不管结果多糟糕,我都想让家属更踏实一些,自己更踏实一些。
突然有一天,患者的妈妈出现在我面前,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,急躁的眼神,焦虑的表情,但没有哭泣,求着让我好好给娃治病,扑通跪在了地上,我赶紧上前拉她起来。曾经一位老师说这样的家属一定得防着,当时的我内心也有矛盾、戒备,眼前瞬时浮现出一幕幕医患冲突的场景……,但很快镇定、理性,我是医生,我的责任是救治。那些天,他们全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,母子连心、姐弟情深,我全看在眼里,同情在心里。于是,我每天更加热情、耐心、细致地诊疗,和家属聊、和病人聊……慢慢地,傻呼呼的男生,好像能明白一点了,姐姐开心地告诉我他能认识人了,可以分辨是妈妈还是姐姐了,我问他,“我穿这衣服是干啥的?”“你看我的胸卡,我叫啥名字?”他很吃力的说“李——真——”,“明天我考你,一定要记得!”,后来我频繁去考他,他可以咿咿呀呀对口型,偶尔能蹦出来我的名字。
他的病情一天天有所改善,激素减量,变成口服的了,静滴药物也没啥必要了,住院日将近30天了。住院日超30天的患者需要上报,再加上年关将至,我们决定让他出院,回家过个年,出院后继续高压氧治疗。正月初五、六,家属因为需不需要继续口服某种药物给我打电话,说病人好多了。我心里既是怀疑,又是安慰。
这个年,也就是新冠疫情爆发的那个年,人们的焦虑恐慌,非必要不出门,大街小巷空无一人!家属说他一直闹腾着要看一下自己的大夫。正月十五,他坐着轮椅来看我,一进门,姐姐介绍道:“这就是你的大夫!”瘦高的大小伙笑嘻嘻地看着我,语速缓慢地说:“你就是李大夫?”我给予他期待的眼神,期待他接下来的表现力,“嗯”了一声。他告诉我:“李大夫,我前几天梦到你了。”我调侃着,微笑着说:“你当时傻呵呵的,还能记得我啥样子?那我和你梦里的大夫长得一样吗?”他说,“比梦里的漂亮!”我瞬间泪目了,他的言行举止真得明显趋于正常了,只是还四肢乏力,肌张力增高,独自行走困难。“你真得好了!”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,本能地转过身子抹眼泪。这是感动的泪,欣喜的泪,是我内心底里对生命的敬畏。在爱的呵护里,生命真得可以出现奇迹!
一般醉酒后苏醒的人,酒醒之后的第一句话是:“我醉得啥也不知道了。”一个完全没有记忆的患者,他神志清醒之后,首先想见他的大夫。他离开后我想了很多,我那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“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!”不知过了多久,他开始干活了,是去内蒙做什么,回延安时,家里人催促着让他找我复查,一见面便递给我一包牛肉干,他说:“我从内蒙带回来的,专门留给你的,”就像一个小弟弟将不舍得吃的东西留给姐姐的感觉,我心头涌上一股亲情般的温暖。再后来,有一次,我去西安参加一个比赛,当时他在西安开出租车。得知我去西安,他把一天的活全停了,负责接送我、陪我。
我知道他在感谢我,其实,我也感谢他,感谢他带给我一种莫名的、心灵深处的,难以描述的力量。接触叙事医学以来,我更明白了,我跟他之间的这种良性的沟通,其实对我们彼此都是激励,也是鼓励。看着是我救了他帮助了他,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也帮助了我——帮助我在行医艰难时树立信心,帮助我坚信自己的经验和判断,帮助我在完成医生使命的路上更坚定。后来我还进行了反思性写作,在医院公众号我还特别做过科普《陕北土炕和CO中毒》,点击量3500次。
作为医者,有了这股力量,便有了前行的勇气、魄力和脚不停歇的动力。从接诊他以后,我总是满怀希望、满怀信心地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,开始每一天的生活、工作。我相信,往后余生,我还会见证更多生命的奇迹。
供稿:李真(神经内科一病区)
图片:李真(神经内科一病区)